小说就是一座人性博物馆

文艺报   2023-08-07 09:37:11


(相关资料图)

今年黄梵新出了一本书《人性的博物馆:七堂小说写作课》,并且20年前的长篇《第十一诫》又获再版,内容互证,相得益彰。两书摆案头,似乎是自动交谈起来了,开始我只是个倾听者,后来也忍不住加入对话。

关于小说写作的普及性读物很多,各种技巧的介绍五花八门,大多泛泛而谈,没有语境,也没有问题情境。也许这类作品读得越多,越不敢下笔了。就如讲再多的游泳知识,如果不下水实践是永远学不会游泳的,但针对特定对象以及所产生的问题而讲的游泳知识以及示范,往往必不可少,而且非常有效。《人性的博物馆》一书难能可贵的地方就是它很懂零基础写作者的心理,基于他们的困惑、愿望、能力等,设身处地、一步一步带领他们走进小说写作的深处,关键节点还有习题、示例与点评。这是一本对读者极其友好的有温度的书,展现了一位优秀的文学教育者温柔、细腻、体贴的美好人性。

我尤其欣赏此书从观念着手讲解现代小说的本质特点。就现代艺术而言,观念是灵魂,或者说,现代艺术越来越成为一种自我理解的艺术,具有自我反思性。现代小说都是某种程度上的元小说,理解小说自身才能真正启动现代小说的写作。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到了现代社会,现代与传统更是一种断裂,写作的两大要素即语言与人的根本面貌都变了,现代人只能写现代小说,如果去写传统小说,就变成复制性的文化活动了。小说写人的世界,无论是传统小说还是现代小说,这个核心不会变,《人性的博物馆》抓住关键词“现代性”,分出古典人与现代人,真是如四两拨千斤般把现代小说的灵魂拎了出来。“现代性”是个奇怪的东西,一边倚重理性,一边又怀疑理性,疑虑重重,作品中充满了问题、碎片、无意义等。概括地说,现代性的人有如下几个特征:一是断裂,即与过去的断裂突显,个体从群体中独立出来,而传统中的个体则服务于群体;二是反转,人走向自身的对立面,从张扬理性倒向自我否定,发现无意识、非理性、人格的三重结构等,不信任理性、秩序,批判乌托邦;三是自我的分裂,元意识高度发达,与此相对,古典的自我则是统一的。传统小说写的是人与外在环境的斗争,而现代小说往往写人自身内在的斗争,现代小说家发现的都是人内在的精神困境,笔触探入理性盲区来发现现代人的真实人性。

黄梵说,“我把小说做的实验,称为纸上的人性实验”,人性随环境变化而变化,小说创造各种各样的环境以展露丰富的可能人性,因此小说就是一座人性博物馆,这个比喻相当准确。小说写作的“道”就在其中,小说不能无视普遍人性,其写作的“术”要从“道”引发出来才对。一般介绍写作知识的书籍不可能有道术结合的高度,此书则从人性的几个普遍性原则,如人与自然、人与人的碰撞,人天生喜好夸张、追求安全与冒险的双重本性等,自然地导出小说写作的底层逻辑,把小说的作用与本质谈得简明而透彻。在“术”的层面上,以他的弹道学专业背景,提出了一个小说写作的穿甲模型,用一个平行隐喻来说明最简单的小说结构:“穿甲弹→飞行→钢板→结局(或卡在钢板里,或落到地面)”,对应于“人物→行动→困难→结局(或悲剧或喜剧)”。为了说明人物行动的原动力,他根据现代小说的特征,提出了不同于美国作家杰里·克利弗“渴望说”的“需求说”。渴望是需求的极端状态,比较符合古典小说的人物行动特性,而现代小说中人物需求大都不会达到渴望的烈度。从因果观角度看,古典小说是“大因”导致“大行动”,现代小说则可能错搭成“小因—大行动”。这一说法形象而深刻地揭示了现代小说与复杂微妙的现代人性相匹配的景象。更具体的“术”还包括如何通过略写与细写的交替把握写作的节奏、如何把情感表达陌生化,以及结尾写作法、人物对话设计、新的叙事策略等等,其上都有某种更普遍的人性逻辑在加以观照。也就是说,黄梵谈论小说的“术”时从不离“道”。

小说的贫乏恐怕首先在人物形象的单薄。如何把人物形象写得丰满,避免对人性进行类型化的简化应该是关键。人性之复杂在于它的变动不居,在于它随环境变化而变化。我们可以提出一个正反面都成立的双重命题,即“人是环境的奴隶”和“人不是环境的奴隶”,后一个命题揭示的是一个反抗主题,反抗以现实为前提,是例外,是意识的努力,它随时可能在无意识中走向自身的反面。这说明小说写作潜藏着巨大的自由潜能,只要把握了人物的自我分裂与多重人格,就会使小说的意蕴变得丰富起来。同时这也意味着写作不能只依靠打腹稿、预先设计,更重要的是让思绪自由放松、即兴发挥,面对未知进行探索。黄梵以“写作的真实过程”为题把这个“道”讲清楚了,其坦诚程度足够令普通读者消解提笔之前的畏难心理。

我一直认为小说充满了思考,一部严肃的现代小说往往会提出各种现代性困境问题。由此我会推断,一个好的现代小说家必定同时也是个好的思想家。但是,小说有小说式的思考,既不同于概念化的哲学思考,也不同于小说家在小说之外的思考,它是借人物形象思考人性的可能性与问题,通过生存情境的艺术创造方式来思考真实世界的意义问题。如黄梵的小说《第十一诫》就是对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欲望与灵魂进行拷问之作。问题之深刻,加之小说式思考的人物形象载体之丰满,必将有效避免小说的贫乏。人们阅读小说,不仅出于角色扮演的需求,因现实感受的贫乏而欲寻找小说获得移情式的满足,更深刻的原因在于能够从小说中获得崭新而丰富的意义感受。现实生活经验或事实并不会自动有意义,而小说一定会赋予事象以意义,这就是《人性的博物馆》中说的“文学真实”。所有小说都在通过人物命运或心理的变化来叩问与创造意义,从这个角度看,问题意识与小说式的思考决定了小说意义体验的深广度。